在李鸿耀等人踏遍东山全县61个行政村,基本完成迁台记忆的田野调查、迁台人员家属的口述实录的几天后,东山岛最后一位“活寡妇”林沈美菊离世,享年103岁。
在世时,林沈美菊是康美村的“活寡妇”,而非人们耳熟能详的寡妇村铜砵村人。的确,在1950年5月10日的那场兵灾中,被抓壮丁的村庄不是只有铜砵村,而是遍及全县的46个行政村和5个街道,人数多达3974人。
在南门湾,望着军舰载着丈夫、父亲、儿子等亲人消失于茫茫海天间,捶胸顿足、哭天抢地的苦人中,林沈美菊一手抱着襁褓之中的女儿,一手搀着几近晕厥的婆婆,她告诉自己,绝不能倒下啊!一倒,三代女人都会倒下。
缺失男人的家庭,在农村生活有多苦,非亲历者很难感同身受。林沈美菊三代女人能够活下来,靠的是她半夜用独轮车运载屎尿赚口粮,女儿懂事后,小小年纪就像纤夫一般在前头拉着独轮车,美菊则在后头扶着车把,母女俩一前一后合力拽着命运的绳索,送走黑夜,迎来黎明。她们对抗的不只是生活的贫穷,还有精神的蹂躏——作为去台人员的家属,她们背负着歧视与担惊受怕的包袱,这有时比用以谋生的独轮车还重。直到40年后,当年被抓走的那位壮丁衣锦还乡,只是他的身边已另有枕边人——他携着新人归来,说是要认祖归宗。
林沈美菊和许多活寡妇一样,几十年望眼欲穿,等来的是被迫接受“一夫两妻”的结局。东山活寡妇的结局大致三种,“一夫两妻”占比最大,其次是永别的孤寂,少部分是迟暮的团圆。
与林沈美菊一样,历尽苦难后活成百岁寿星的东山活寡妇,还有四位,亲营村108岁的林英兰、铜钵村103岁的陈钱岗、岱南村101岁的谢瑞菊、古港村100岁的黄甘珠。
谢瑞菊与林沈美菊一样,在“一夫两妻”框架内,东山的家只是丈夫偶尔从台湾回乡祭祖的驿站,但比起林英兰和黄甘珠,她们又是幸运的。林英兰第一次得到丈夫的消息是“他早在台湾病世了”,第一次音信成为绝唱;黄甘珠的丈夫是极少数在台湾没有成家的,他在重燃了黄甘珠与之白头偕老的希望后不久,却病倒瘫痪了,再也迈不开双脚走上回家的路了,黄甘珠活过来的心,最后,比灰还死。就陈钱岗最令人羡慕,她的丈夫虽也在台湾成家,但最终选择回东山定居,叶落归根,病逝于陈钱岗怀里。
聆听她们的故事,走进她们的记忆。虽然,她们同样是被迫裹挟进历史洪流中的悲情女性,我却欣喜地发现这五位寿星有两个共同点。
首先,她们自己是达观的。几十年日夜埋怨的“冤家”,一旦归来,甚至只是活着的消息传来,连面都没见上,她们就完全释然了。在历史的洪流中,个人常常微不足道,但即使在命如草芥、如蝼蚁时,人始终拥有如何应对的自由,哪怕只是些微的。她们在无力改变的历史与现实面前,以自己简朴的方式找到了妥协与进取的平衡点,作为“活寡妇”,她们淡然了“寡妇”,“活”出了生香。
其次,她们的晚辈都很孝顺。无论亲生子女还是童养媳甚至上门女婿,晚辈,不仅分担了她们生活的重担,而且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们的身心。林沈美菊哭瞎眼睛后的三十多年间,女儿三十年如一日,不厌其烦地给她梳头、洗脸、喂饭、搀扶走路;黄甘珠的丈夫回乡前在台湾病倒,儿子为让她安心还专程赴台照料父亲。感受她们在绝望人生中的亲情故事,我不禁想起路遥在《平凡的世界》里写到的那句话:“人活着,这种亲人之间的感情是多么重要,即使人的一生充满坎坷和艰辛,只要有这种感情存在,也会感到一种温暖的慰藉。”
五位东山百岁“活寡妇”都已陆续安详离世,她们或亲人的口述实录也载入了李鸿耀执行主编的《闽台家书故事集》中。我出席了在东山举办的新书发表会,在心里致敬书里的主人公:“你们,是历史的产物,更是历史的创造者。”




